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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末文學沙龍特輯(一):後巷文學特輯  ◎  有人出版社
週末沙龍特輯 2005-10-08 16:0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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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巷食誌 ◎ 林金城

1煙纏巷口白果粥

a.
以巷口為界,這條後巷曾經是我告別童年時家人再三叮囑,不可逾越的禁區。

當年是大姐把我帶到茨廠街附近那建在小山坡上的獨中報讀,之後我們拾級而下,重返了熙攘繁沓的街市;行經巷口時,大姐倏然停下腳步:以後上下課途中,千萬別獨自走進這條煙纏巷蹓達知道嗎?嗯……在我還來不及反應前,她已走近巷口右側的那間小食檔,回過頭:不是說要吃白果粥嗎?

我一臉狐疑地朝巷口望進出,除了前端掛滿深色帆布下的大排檔外,探向深處的陋巷景觀,似乎在眼前人影幌動間,糊成了褪色的神秘留白,與說不出反差得教人莫名心寒的寧靜。

我從小不是那種喜歡把疑問掛在嘴邊的小孩,不善辭令,卻做到在上中學以前把【十萬個為甚麼】讀完。我們靠牆坐在狹小的木板空間,兩尺距離地方就是擺著各式油器的攤頭,灰泥地上擱幾個炭爐,上面放著盛滿糖水和白果粥的方形火水桶。小販站在油鍋的另邊,火紅紅地炸出金黃色的油條馬腳鹹煎餅,還有我最愛吃的糖沙翁。

照舊大姐幫我在白果粥裡放入一小湯匙的鹽,我只管把滿腹疑問給逆時針地圈進粥裡,而眸光卻凝向對街那一排戰前街屋,發現一個赤膊上身的老人正倚在對準巷口的窗前,以三層樓的高度呆望遠方。

是的,我在思忖著那老人的視野到底能否俯瞰全巷,直透另端。

這是條怎麼樣的後巷呢?

b.
煙纏巷,以廣府話來念,纏,讀第二音;煙纏,即鴉片抽上癮的人。

那是幾十年前的舊稱啦!我們現在都叫煙纏為白粉仔!當年同學一臉不屑,領著我一腳就踏進了我所謂的禁區。他說課本裡禽獸缺乏真實感,文字描述又教人愛打瞌睡,我們不如去逼視活生生的四腳蛇果子狸穿山甲蝙蝠大尾鼠…那才叫作「動」物啊!老師懂個屁!

兩人蹲在籠籠框框之前,同學卻倏然像個害羞不敢大聲說話的預習導遊,介紹時一再口吃,神情畏縮,與平常大聲說話很吃得開的形象完全兩樣。畢竟在咫尺距離所感受到的獸性震憾,對兩個十三歲不到的小孩是立體具象的;還有,還有那股從獸身發出的臭味真他媽的難聞,臭到連話都說不出來啦!過後同學總是為自己的差勁表現,如此辯護。

來不及環顧深色帆布下的禁區世界,野味檔的老板已嗓門大開:喂!兩個細路仔咪向處搞搞震,要唔要嚟碗燉牛鞭啊!哈哈哈哈,在周遭食客一陣嘩然笑聲中,我們拔足奔向巷口。

停下後,同學狠狠地回望:呸!我們又沒做錯甚麼,怕甚麼怕,都是你!

記得那天,我原本想吃白果粥的,後來卻跟著同學走進對街的新九如茶室,叫碗牛腩粉默默吃著。同學以驚人速度將一碟鮮蛤炒粉吃完,用手抹去滿嘴油潤,邊喝汽水邊指向對街屌屌的說:白果粥清淡無味,你吃過嗎?我爸爸說老人家才喜歡的啦!

隔著思士街鬧絡人潮,隨同學手姿,我抬頭靜默地望向那熟悉而忌諱的巷口;心裡突然有種彷彿剛從禁忌中了兜一圈出來的感覺,心有餘悸卻甚麼都沒看見;在眾多野味食檔之後呢,那深邃裡面到底是何種世界?

當然,我可沒告訴同學,原本我是想吃白果粥的。

c.
白果粥源自廣州市井小吃。

一碗粥,配上一孖油炸鬼就成了早期廣東移民簡單又經濟的思鄉早點;不像其他名目多變的廣東粥品,甚麼柴魚花生、皮蛋瘦肉、魚生豬雜、生滾牛肉,都以同樣一鍋明火白粥為粥底,燙入不同食材便自然身價起來。

大姐說白果粥最能表現粥的原味。簡單的以白果、腐皮摻進白粥裡長時間熬煮而成,清淡見底卻能從綿密幼滑的質地中,嚐出三者溶為一體後似無還有的幽幽清香。

這間小吃檔,除了白果粥外還供應廣式糖水,如果皮紅豆水、麥粥、黑糯米等,而攤頭上的油器種類更是多得教人眼花撩亂;所謂油器,就是油炸食品,是廣東小吃中七大分類之一,市面上同類食檔所現場製作的一般都是來來去去的油條、鹹煎餅、夾粽、馬腳、牛脷酥,而這家小吃店卻提供了別處少見的蛋散、笑口棗、薩騎瑪和糖沙翁;甚至還可找到傳統的糕餅茶食,像白糖糕、鬆糕、合桃酥、光酥餅等,可說是把廣東原鄉的食肆模式,依樣搬來南洋。

d.
從歷史角度,廣府人居集市區自有其一定的時代背景。

早期吉隆坡的開發就是一部錫礦開採史,方言群的分佈則與個別籍貫移民的傳統職業、生活習性有密切關係;像廣府人崇商,習慣住在市區,所以早期住在吉隆坡市中心的多數是來自廣府原鄉,而郊外礦區的開採工人則多是刻苦耐勞的客家人。所以,即使葉亞來是客家人,茨廠街一帶客家廣府會館同區並立,然而整個市井模式與生活風貌,都處處以廣府為主流;行業與職業之外,最能表現這現象的就是食肆了。

就以煙纏巷口的這檔白果粥作為座標,右側依序有冠記雲吞麵,漢記粥品,金蓮記豬腸粉,左邊隔幾間就是李東記雞絲沙河粉,對街有鳳凰廣式傳統餅家,轉向茨廠街後向左直走可以找到品泉茶樓、四眼仔燒鴨、玉壺軒茶樓,向右走到盡頭就是以前公子哥兒在那夜夜笙歌的成記茶樓了,如果回頭側身轉進我當年的禁區,幾檔野味就擺在那裡,這些都是茨廠街區最具代表性和歷史悠久的廣府食肆,足以構成早期茨廠街的飲食地圖。

當然,食肆與附近行業的性質息息相關;野味食檔的延伸想像,讓我試著撥開歷史的煙纏,透過史料及口述歷史去尋查這條後巷的真相。有說英殖民時代娼妓和鴉片都合法公開,茨廠街曾經是五步一樓,十步一閣,許多商店都是前座做生意,後座則設為鴉片館,所以「煙纏」從後巷進出自如,躲在密室裡吞雲吐霧,因而得名,或稱鴉片巷;二戰之後英軍重回,政府禁止民間吸食鴉片,結果是轉明為暗,後巷依舊是煙霧迷漫,直到獨立後才轉成白粉仔的追龍天堂。

e.
把校對過的打字稿送回出版社後,不知不覺又走向這攤白果粥。

同樣是熟悉的市井街衢,道地的童年口味牽動著翻滾而來的記憶思緒,是慶祝自己的第一本書將要出版嗎?還是特地回來悼念逝世一週年的大姐。

一切依舊。1998年的某個下午,依舊是靠牆坐在狹小的木板空間,灰泥地上依舊擱了幾個小炭爐,攤頭上的油器種類一樣不少;廿多年後的我,依舊喜歡點一碗綿密的白果粥和一件蛋香濃郁的糖沙翁,依舊在加入一小湯匙的鹽後,慣性地以逆時針方向把心情圈進裡頭,依舊像個老人般懂得享受那腐竹和白果在明火白粥裡綿化得似有似無的清香幽幽,依舊懷念大姐在我告別童年時陪我走過的那個下午……。

我不禁在想,大姐當年是真的對白果粥情有獨鍾嗎?還是為了省錢,好讓我在求知過程中盡量得到滿足;所以每次在帶我逛過書局後,提著一袋袋課外讀本,總會不作他想地走向這攤白果粥。

大姐因腎衰竭逝世,嚴格的飲食控制教天性好吃的她在往生前受盡折磨。記得有晚見她在望梅解渴地整理一大疊的飲食剪報,還來不及勸阻,她已開口對我說:還記得以前常帶你去吃的白果粥嗎? 如果不放點鹽,可能一點都不好吃了………。

f.
清晨六點半,我已抵達童年的煙纏巷。

官方登記這條後巷稱為Lorong Petaling,中文媒體有的把它寫成茨廠街後巷,有的則稱之蘇丹街後巷;反正都一樣,這原是介於兩條歷史大街之間的防火巷,而現在更多人所知的卻是外地旅客口中的China Town老鼠街。

廣府人將來歷不明的二手舊貨稱為老鼠貨,多少帶有隱含之意。當然老鼠街上所擺賣的不一定都像老鼠般見光就逃,喊價殺價就有,現代老鼠過街,可神情自若。所以,不必為那些想像不到還會有流通價值的破爛舊物感到訝異,每天準時天未亮,沿街幾十攤貨品二字排開,識貨的找到心頭愛,不然純看熱鬧,走在閒雜人潮當中只管把錢包看緊就好。

走出新世紀的老鼠街口,發現熟悉的茨廠街市才剛甦醒,冷清異常。

找到一疊吉隆坡的黑白舊照,算是收獲豐碩。

千禧前後,屋租法令一聲解除,使得全國許多城市的原有結構出現一次毀滅性的龜裂;租金暴漲的結果,更加速許多本來就苟延殘喘的傳統行業遷離都市,有的乾脆就結束守了幾十年的祖傳生意,另謀出路。就像茨廠街區的舊有風貌與人文風華,正因為這些被淘汰下來的「空缺」塞進許多與歷史銜接不上意義的新興行業,而大大失去了懷舊屬性的吸引力;即使美化過後豎起牌樓,架上涼棚,也不過成為外國旅客嘖嘖稱奇的盜版天堂,淪為假日外勞湧進攻佔的煙花勝地。

至於我所站在的巷口位置,當年描繪出的廣府飲食版圖早已殘東缺西;李東記變成陳東記,品泉、成記都成了歷史名詞,對街新九如茶室那排戰前街屋已連排三間地從人間蒸發,取而代之是座新型的唐城飲食中心,巷子裡的野味檔早就不見了,而那攤白果粥的窄小店面,也打通變成一間金碧輝煌販賣24K鍍金的佛像店。

幸好發現店前擺攤油器,上前一看種類一樣沒少!老板說租金暴漲後只好搬出街邊擺檔,至於白果粥,要吃?自己回家煮啦!

g.
為了避開人潮沓亂的茨廠街,我選擇了穿梭童年的煙纏巷;手拎一包剛從巷口買來的蛋散與糖砂翁,想著家裡煮好的一鍋白果粥。

老鼠盡散,日正當中。想像不到的整齊井然,讓我不敢相信在幾個小時以前這裡曾出現過的市集亂象,而腳下踩著的,竟然是一個多世紀以來承載了半邊歷史陰影的惡名後巷;陽光燦燦底下,空氣裡感覺不到絲毫異樣,那童年時候所有的不安、禁忌,都彷彿變得多餘了嗎?

再往前走,往前走,我終於發現巷子的盡頭,隔著蘇丹街,正對面的就是當年每次經過時大姐都叫我不要往內望的積善堂啊,現在就只拆剩殘舊不堪的建築立面,成為露天停車場的出口。我倏然想起那倚在童年窗前發呆的老人,以三層樓的高度能望盡全巷嗎?夜裡是否會聽到一陣陣從積善堂傳來做法事的打齋聲?俯瞰到的又會是如何幽暗的煙纏巷;而他眼神中滯留著的是份對生命的淡定豁然?還是無所謂看透與否的活在當下。

到了,就在這兒。陽光下被突然而來的聲音給嚇了一跳。

回過頭,看見一個約莫六旬老頭,跟著一個口操神州腔調的女子,隱進一扇漆得光鮮異常的後門………。

2孤路後巷大樹頭

指天街火車頭,鴻圖客棧,成記茶樓,均益隆雜貨鋪,嘉應會館,關帝廟,中華戲院,羅爺街海味鋪,三間莊,五支燈,中央公市麗章茶樓,佛有緣,大樹頭

相約在酒店大廳,朋友遞來一張筆跡端正的小抄。上面所寫是我在電郵中特地交待,請老人家記下想要重訪的地點;朋友拍拍我的肩膀:反正我是看不懂中文啦,相隔半個世紀的前塵往事,只要你能找到一處,我就請你喝一瓶啤酒如何?

老人殷切慈祥的目光,促我將小抄好好端詳;閱後,不禁愣住當場。

獅城朋友趁學校假期,特地驅車北上到吉隆坡來尋根旅遊;說父親大病一場後突然想要「回來」看看,同時也該讓小孩知道爺爺最初落腳南洋的地方。

朋友知道我不務正業,有事沒事酷愛訪古拍照,所以硬要我充當嚮導。

七旬老人自稱睽別這城市數十載,記憶所及盡是上世紀40,50年代的曏書破頁; 10歲那年隻身乘船從廣東南來,投靠在蘇丹街做柴炭生意的叔公店裡,幫忙了8年,後因叔公病逝,才跑到新加坡。一番勤奮,最終在牛車水落地生根開了一間咖啡店;幌眼半個多世紀過去,513之後曾回來茨廠街探望朋友,不遇,之後就再也沒回過來。

當然,我是不忍心讓老人家當場掃興,坦白告訴他這些銘記了半個多世紀的眷懷所在,幾乎已從吉隆坡版圖連根拔起。

就如戰前還有條火車鐵軌經過的指天街,現在已變成絡繹繁沓的敦陳禎祿路,而老人特別註明位於蘇丹街口的火車頭,也早在70年代拆除,現在聳立了一棟大酒店;拐進蘇丹街,經過柏屏戲院(噢不對,現在已改建成酒吧旅館),根據資料在雜貨行斜對面的雪蘭莪大廈,其前身原是一排經營火炭買賣及雜貨藥材批發的戰前老店,應該就是老人當年投靠叔公之處吧;一旁的嘉應會館,在1965年重建成四層樓的現貌以前,根據舊照片那裡曾是一棟廟宇式的傳統建築,老人懷念的顯然就是古色古香的舊會館了。再往前幾步,與人鏡慈善白話劇社同排的鴻圖客棧,曾在50年代的「馬來亞指南」中,被歸類為吉隆坡第一級客棧,現在卻只剩下殘破不堪的建築立面,成為露天停車場的入口……。

我正思忖著該如何安排這天的行程,老人似乎讀出我的苦處,開朗的說:跟牛車水的變化沒甚麼兩樣是不是?幾十年囉,有甚麼東西可以不變的呢!我早已習慣走樣的新加坡,只要帶我到原地走走,就算回來過。

我們一路停停走走,循著老人殘東缺西的記憶地圖,穿越美化過後的茨廠街區,陪他走一段50年前的路。

雖說不打緊,卻從老人臉上讀出一開始期盼重遇的興奮,到後來越走越往下跌的心情指數。佛有緣齋菜館已無緣再見,老人依稀記得櫃台上撥動算盤的輕脆聲響,以及擺在牆上那精美的十八羅漢瓷器裝飾;一口氣走完整條中華巷,就是找不到當年媽姐賣的牛肉碎粥及關刀涼茶,老人猛回過神來,怎麼中華戲院失蹤啦?拐出諧街去尋找關帝廟,還好,巷口正對面的印度廟還在,走幾步路就可以看見我們那修建得很不嶺南的關帝廟,刻意的紅牆綠瓦,還多此一舉地在門前加個比例奇怪的牌坊,老人抬頭望向屋脊上簇新的陶飾,終於認同了我的說法:真是庸俗啊!我們繼續往前走,在茨廠街與思士街的交叉口,舊時均益隆雜貨鋪前喝了一碗冬瓜羅漢果龍眼糖水,老人靜默的看著人龍,甜啊…甜到牙都痛。

這時,小朋友嚷著要吃午餐,老人搞懂後臉露微笑:來來來,爺爺帶你們上成記茶樓吃大包!說時老人看看我的表情,馬上伸出舌頭低聲的問:冇咗喇?那我們去三間莊吃肉丸粉好嗎!吓!又冇咗喇?不然我們去中央公市的麗章茶樓吃叉燒魚肉麵如何?吓!又拆咗添!再不然我們到師爺廟後巷吃碗豬雜粥或雲吞麵好了!這次兩個小瓜已迫不及待地跟著一起嚷:吓!又拆咗添!

斃傢伙!老人用手抓抓白髮:不如去大樹頭啦,那裡最多食檔了!

小朋友睜亮著眼睛等著我的嘴型:
好!

大樹頭是吉隆坡上世紀40,50年代一個著名的小販聚集地,有十多個固定或流動食檔在輪番經營。附近就是東方巴士總站,早晚人流不斷,成了當年小販討生活的熱門之地;同時這帶植有許多大樹,風過葉落,綠傘成蔭,所以得名。

曾聽過一些老吉隆坡口述歷史,說到當年的蘇丹街,以及還沒設立夜市之前的茨廠街一帶,白天雖然鬧絡繁華,但入夜之後卻顯得異常冷清;賣小吃的食檔不多,熱鬧的反而是越過指天街靠近現在西冷路(Jalan Silang) 一帶的大樹頭,那裡可以找到各式各類的街頭小吃,像潮州粥、滑牛炒河、生蝦炒粉、客家牛肉丸粉、大雞包,雲吞麵、海南雞飯等等。大樹為帳,繁星點點,圍坐在大光燈的光暈裡頭說笑談天,一碟炒粉一碗清粥,已是許多人羨慕不已的快樂時光。

我們一行人沿著茨廠街走去,上了天橋越過老人家口中的指天街,再行至與孤路街(Lebuh Pudu,又稱古路街)交界的路口,老人突然像找回一些珍貴記憶似地笑了起來:前面是五支燈嗎?向左就是中央公市(現在的中央藝術坊),那我們向右走到盡頭就可以看到大樹頭了!

老人興奮地牽著孫子的手加快腳步,不曉得是因為即將重臨舊地,還是發現相隔半個多世紀的記憶倏然甦醒;我卻跟在後頭,擔心著要如何為自己闖下的「禍」圓場……。

吓!又會咁嘅?老人回過頭聳聳肩,笑成小孩似地將眼瞇為一線:變咗一間購物中心喎!兩個小朋友頓時笑成一團,帶著英語腔調的廣府話學著爺爺的口吻:又會咁嘅?又會咁嘅?…… 逆著陽光,放下心頭大石,看見如此溫馨動人的一幕,我笑得差點掉下眼淚。

朋友拍拍我的肩膀:謝啦,我已經很久沒看到老爸這麼開心過。

我說雖然大樹頭在70年代末已被拆除,原地興建了一座Sinar Kota購物中心,然而當地一些知名食檔經過遷地經營,幾十年下來經已成為吉隆坡的飲食名店,將古舊風味保存至今。像諧街的頌記,就是當年擺在大樹頭附近巷子裡的一檔並不顯眼的客家牛肉丸麵攤,還有現在Jalan Imbi 的蘇記炒粉,更是打著大樹頭薑蔥炒牛河的名號,將大樹頭美食記憶給發揚光大。

問題是,會有多少年輕人知道大樹頭指的是在那裡呢?上一代集體記憶的時代場景,一旦淪為失根的商品符號,搞不好大家還以為由於店前種了棵大樹,就冠上大樹頭甚麼的!朋友似乎有所感慨。

走!我帶大家去品嚐保存在後巷裡的大樹頭風味!

我們穿過巷口一檔生意挺好的燒臘飯,像尋寶探幽似地從孤路街走進這條窄窄的後巷;破殘簡陋,深藏未知,朋友不禁有所猜疑,怎麼可能容下一間擁有廿多張桌子的炒粉檔啊?

這條S形後巷的特別就在此。走到腰處才發現別有天地,兩間寬闊的食店一字排開,露天搭起布帳,遮陽擋雨,是通道也是擺滿桌椅的食堂。左邊一間是陶公茶冰室,常見老人在裡面下棋喝茶;另間就是我們特地前來光顧的生記炒粉。
話說當年大樹頭的蘇記老板,將一道廣府式的薑蔥炒牛肉河粉給炒得名聞都門,在還未搬去燕美路之前,曾經有段時間移來這後巷大伸拳腳,並以一道生蝦麵奠定自己在吉隆坡飲食江湖上的地位;聽聞現在的老板就是當年蘇記的伙記,在蘇記移師燕美路之後承接下這個檔口,跟著趁勝趕在前頭,生意愈做愈旺,30年來將後巷大樹頭生蝦麵的口碑推向另個高峰;會走進這條巷子來的,多是慕名食客。

老人說,年少時候就曾跟叔公到過大樹頭吃薑蔥炒牛河,只是不曉得是不是出自蘇記所炒;幾十年的口味早已無從考了,反而是模糊的記憶畫面能拼湊出當年的依稀情懷。後巷大排檔所保存的不只是舊時風味,最難能可貴的還是不被干擾地留住了昔日的市井風華與時代餘韻,現在的新加坡已找不到這種實在在的市井情懷了。

我說晚上要不要再到燕美路去試試蘇記呢?不必啦,這裡就很好!

結賬後,我們拐向另個出口,同樣經過窄窄暗暗的巷弄;走近巷口時老人突然回頭:這巷子叫甚麼名字啊?我手指斑駁牆面上的路牌:葉亞來巷啊Lorong Yap Ah Loy!

那麼前面就是葉亞來路囉?老人加快兩步,咦!都變成現代高樓了!

我說巷口左側還保留一棟百年老屋,去年曾發生過火災,幸好修複後還維持原貌,算是為這條短短的歷史街道瀰留一絲古意吧。老人上前一看,是「複盛當」啊,當年我下新加坡前就曾到過這裡當東西!

小朋友不明白當是甚麼意思,朋友不厭其煩地用英語解釋了好幾遍。

陽光底下,也不曉得是明白了還是一知半解,小瓜們又笑嘻嘻地纏著爺爺,以銀鈴般的聲音不斷追問: 你當咗乜嘢?你當咗乜嘢?

老人一臉迷惑,習慣性地抓著白髮。

沉思許久,許久…………

我都忘記當咗乜嘢囉。


后巷,2057    ◎ 呂育陶
后巷       ◎ 周若鵬
後巷食誌     ◎ 林金城
巷之夢      ◎ 楊嘉仁
我们管它叫唐人街 ◎ 黄建华
無花       ◎ 曾翎龍
秘密       ◎ 張依蘋
養巷人      ◎ 方路

頁數 : 1 · 2 · 3 · 4 · 5 · 6 · 7 ·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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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則回應

育陶依然一貫犀利,寫後巷而展現現實與虛擬交錯的光影畫面,景物與想像的如影隨形恰到好處,我喜歡。若鵬同樣寫後巷,著眼于現實生活感受的若即若離,讓人另眼相看,尤其詩到最後一段,那種矛盾轉折的微妙動人心理,給詩的收束添上完美的力道。建華兄寫唐人街,雖是老生常談,但詩中一股貼近寫實的執著膠黏狀態令人動容,但不妨把視界來個360度的急轉彎掃瞄,必然會有一番收獲。
光達 [訪客] 2005-10-31 @ 1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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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聲喧嘩的馬華創作者社群。跨領域(文學、電影、音樂)跨地域(新馬、歐美、台灣、大陸)的創作平台。當心靈與肉身散居各處,他們仍回歸這網上幻土,用剎那閃現的靈感哲思、已完成或未完成的作品,拼貼出多元多變的馬華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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